●雅堂文集卷四
詩薈餘墨
啜茗錄
·詩薈餘墨
帝舜曰:『詩言志,歌詠言,聲依永,律和聲』。古今之論詩者不出此語,而卿雲復旦之歌亦卓越千古,有虞氏誠中國之詩聖矣!
孔子曰:『誦詩三百,使於四方,不辱君命』。春秋之時,列邦朝聘,行人失辭,貽為國詬;此寧武子之不答湛露,而趙成季之重拜六月,皆相才也。
少陵詩曰:『老去漸知詩律細』。烏乎!詩律之謹嚴,非少陵其誰知之?而少陵猶老去漸知。吾輩初學作詩,便欲放縱,目無古人,是猶無律之兵,一遇大敵,其不轍亂旗靡耶?
今之作詩者多矣,然多不求其本。香草箋能誦矣,疑雨集能讀矣,而四始六義不識,是猶南行而北轍、渡江而舍楫也。難矣哉!
詩不忌粗,不忌拙,而最忌俗。粗可改也,拙可學也,而俗不可醫。如次韻也,而曰『敬次瑤韻』,甚而曰『恭攀玉礎』;試舉題目,已見其俗,不可速醫?
作詩用典,須取現成。十三經、廿四史、百氏之書多矣,取之無盡,用之不竭。近有樊雲門者,好作小品之題,多用稗官之說,自矜淹博,以驚愚盲,直古玩爾。
文訪謂余:『臺人學詩,當讀文選』。余謂文選為兩漢魏晉宋齊之精華,以少陵讀破萬卷,下筆有神,猶曰熟精文選理;然則我輩何可不讀?
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其次立言。我輩生今之世,既不能立德,又不能立功,其立言乎。然立言亦不易。老子之無為,莊子之在宥,苟我輩今日言之,亦不許立。
孔子言名,耶穌言靈魂,婆羅門言神我,釋迦牟尼言真如,皆不滅也。余謂詩人之詩,文人之文,亦可不滅;然古來作者已無量數,而不滅者幾人哉?
擊缽吟為一種遊戲筆墨,朋簪聚首,選韻鬮題,鬥捷爭工,藉資消遣,可偶為之,而不可數;數則其詩必滑,一遇大題,不能結構。而今人偏好為之,亦時會之使然歟?
近時詩會每有作詠物之題,復用七絕之體,此真難下筆矣。夫詠物比賦也,須用對偶,方能貼切。故前人多作律詩,而昌黎且作排律,如鬥雞石鼎之作,硬語排空,別饒斌媚。欲詠物者,不可不讀。
南通徐清惠公巡臺時,興文造士。有傳其詠炭一聯云:『一半黑時猶有骨,十分紅處便成灰』。此則賦物而兼比興,可以見其氣節矣。
七絕最難下筆,又最難工。寥寥二十八字,有意有神,有調有韻,而後可入管弦,供之吟詠,非易事也。少陵集中,宏篇鉅製,多至百韻,而七絕甚少,則唐賢之黃河遠上、折戟沉沙,每人集中,亦僅數首傳唱人間,故知其難。今人學詩,便作七絕。南報所載,日數十篇。欲選一二,真如披沙揀金矣。
詠史之詩,須有感嘆,有議論,而用典又須堂皇。如少陵詠武侯云:『伯仲之間見伊呂,指揮若定失蕭曹』;即此十四字,可作武侯傳贊。林兵爪嘗詠信陵君,中一聯云:『天下苦秦公子苦,一人荒飲大梁亡』;二句用典,均出本傳,如此對仗,方無輕重之弊。
詠物本難,而集句尤難。曩閱華報,有孫君景賢集玉溪句以詠白海棠。白海棠者,故清珍妃宮婢也,素有豔名,出宮後,嫁某。樊姬擁髻,傳秘事於人間,麗華捨身,吊貞魂於井底,噫可懷也,亦可痛也。詩如左:
欲入盧家白玉堂,不辭啼鴃姤年芳。飛來曲渚煙方合,想像咸池日欲光。侵夜可能爭桂魄,幾時塗額藉蜂黃。章臺街上芳菲伴,不信年華有斷腸。
日下繁香不自持,良辰未必有佳期。已隨江令誇瓊樹,憶向天階問紫芝。漢苑風煙吹客夢,楚天雲雨盡堪疑。背燈獨共餘香語,不取花芳正結時。
戶外重陰黯不開,開時莫放豔陽回。幾時心緒渾無事,一樹濃姿獨看來。海闊天翻迷處所,廊深閣逈此徘徊。誰言瓊樹朝朝見,不賜金莖露一杯。
可憐榮落在朝昏,為拂蒼苔檢淚痕。無質易迷三日霧,平明通籍九華門。春煙自碧秋霜白,梔子交加香蓼繁。素色不同籬下發,紫蘭香徑與招魂。
樂遊春苑斷腸天,驟和陳王白玉篇。何處拂胸消蝶粉,可能留命待桑田。紅樓隔雨悄相望,繡被焚香獨自眠。玉骨瘦來無一把,碧桃紅頰一千年。
涼風只在殿西頭,雪絮和和飛不休。他日未開今日謝,雨中寥落月中愁。從來此地黃昏散,更醉誰家白玉鉤。且向秦樹棠樹下,不知身世自悠悠。
消息東郊木帝回,年華憂共水相催。莫驚正勝埋香骨,密鎖重關掩錄苔。煙幌自應憐白傅,柳綿相憶隔章臺。春心莫共花爭發,換得年年一度來。
郢曲新傳白雪英,望中頻道客心驚。朝雲暮雨長相接,紫蝶黃峰俱有情。細路獨來當此夕,禁門深掩斷人聲。重吟細把真無奈,十載裁詩走馬成。
詩有別才,不必讀書;此欺人語爾。少陵為詩中宗匠,猶曰『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』。今人讀過一本香草箋,便欲作詩,出而應酬,何其容易!余意欲學詩者,經史雖不能讀破,亦須略知二、三,然後取唐人名家全集讀之,沈浸穠郁,含英咀華,俟有所得,乃有所得,乃可旁及,自不至紊亂無序,而下筆可觀矣。
春秋佳日,吟朋萃止,酒後茶餘,莫如聯句。然又不可如近人之仿柏梁體,東塗一句,西抹一句,紊亂無次,貽笑旁人。須如昌黎聯句之例,立定題目,才力悉敵,互爭巧捷,而後有吟詠之樂;否則索然無味。
近時吟社,每開大會,費款數百金,至者數百人,而僅作擊缽吟二三唱以了之,真是可惜。余意欲開大會,先出宿題,遍徵吟詠,攜之蒞臨。屆時復出一題,以古人之詩為韻,各拈一字,任選一體,矩篇巨製,聽客所為,當有佳章,以傳藝苑。昔冒辟疆宴天下名士於水繪園,漁洋且作古律,欲以爭勝,固知多士濟濟,必能各騁其才也。
櫟社前社長蔡啟運先生,風雅士也,耆年碩德,眾咸敬止。啟運固竹梅吟社員,慣作擊缽吟詩。每出一題,輒咸數首,以誘掖後學。及櫟社議刊同人集,諸友各有佳構,而啟運之詩大費選擇,以擊缽吟外少製作也。然則欲學作詩,切不可專工此道,僅爭一日之短長也。
詩鐘亦一種遊戲。然十四字中,變化無窮,而用字構思,遣辭運典,須費經營,非如擊缽吟之七絕可以信手拈來也。余謂初學作詩,先學詩鐘,較有根底,將來如作七律,亦易對耦,且能工整。
閩人士較好詩鐘,亦多能手。聞林文忠公少時,曾與諸友小集,偶拈「以」「之」二字為雁足格,眾以虛字,頗難下筆。文忠先成一聯云:『苟利國家生死以,豈因禍福避趨之』!見者大驚,以為有大臣風度。其後文忠出歷封圻三十載,事業功勳,震耀中外。誰謂遊戲之中而無石破天驚之語耶?
詩鐘眼字,須無痕跡,方稱作手。前人有集句者,尤費苦心。曩時榕城有以「女」「花」二字為燕頷格者。其一人云:『青女素娥俱耐冷,名花傾國兩相歡』;眾以為工。復一人云:『商女不知亡國恨,落花猶似墜樓人』;眾更以為巧。已而一人云:『神女生涯原是夢,落花時節又逢君』;眾皆擱筆。此兩句原屬名句,神思縹緲,情意纏綿,以之自作,猶無此語,乃出於集句,且系嵌字,真是天衣無縫,巧逾織女矣。
少年作詩,多好香奩,稍長即便舍去。施耐公山長有艋津贈阿環七律三十首,滯雨尤雲,憐紅惜綠,置之疑雨集中,幾無以辨。及後自編詩集,棄而不存。然清詞麗句,傳遍句闌,可作曲中佳話。
稻江王香禪女士曾學詩於趙一山。一山,老儒也,教以香草箋,期夕詠誦,刻意模仿。及後遇余滬上,袖詩請益。余謂欲學香奩,當自玉臺入手。然運典搆思,敷章定律,又不如先學玉溪,遂以義山集授之。香禪讀之大悟。繼又課以葩經,申以楚詞,而詩一變。今則斐然成章,不滅謝庭詠絮矣。
梁任公謂余:『少時作詩,亦欲革命。後讀唐宋人集,復得趙堯生指道,乃知詩為國粹,非如制度物釆可以隨時改易,深悔孟浪』。任公為中國文學革命之人,而所言若此,今之所謂新體詩者又如何?
作詩須先相題,而後立意。立意既定,而後佈局。佈局既成,而後造句。造句之時,並須鍊字。鍊字非有工夫,不能知其巧拙。如少陵之『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』:平野之闊,大江之流,人能想到,而用「垂」字「湧」字,則非初學所能。又如玉溪之『莊生曉夢迷胡蝶,望帝春心託杜鵑』:胡蝶之夢,杜鵑之心,人能想到,而「夢」字用「曉」,「心」字用「春」,又下「迷」「託」二字,以見「曉夢」之「迷」,「春心」之「託」,則胡蝶、杜鵑非空語矣。
作詩須有分寸,題目尤宜斟酌。前時有以哭父詩投報囑刊者,置之不理。嗣有以和友人哭父詩郵視者,此真匪夷所思矣!夫父母之喪,禮廢琴瑟,何心歌詠。至若和人哭父,則不知是何肝腸,如何下筆?初學作詩,慎之!慎之!
梁鈍庵先生博通經史,旁及百家,行年四十,未敢作詩。一日,見邱仙根大甲溪詩,嫌其模仿南山,搆思匝月,成一巨制。仙根見之,自言弗及。鈍庵沒於香江,詩稿盡失。余從各處搜求,僅得十數首,載諸臺灣詩乘,而大大甲溪詩不見。世有存者乞錄示。
晉江陳鐵香太史蓋著藤花吟館詩錄六卷,其長君少鐵遠道郵寄,余已採其有繫臺事者入之詩乘。內有「白牡丹」八首,我臺騷壇近好擊缽吟,又喜詠物,錄之於此,以供吟料:
洗盡鉛華倚靚妝,天然國色占群芳。渾無綺豔嬌青帝,大好佳名錫素王。清調幾時賡李白,春心一任媚姚黃。東風敷衍繁華倦,偏讓冰姿照洛陽。
雅豔何曾減卻春,藐姑冰雪見精神。十年宰相非金帶,三月風光在玉人。富貴幾家能淡泊,文章一樣愛清真。筠籠驛使空供奉,未把幽芬進紫宸。
天與芳華玉與肌,分明粉本學徐熙。梨雲庭院嬉春地,絮雪簾櫳正午時。未分濃妝售俗眼,生教淡掃到蛾眉。如何十戶中人產,僅買城東深色枝。
徘徊十二曲闌干,縞袂相逢著意看。穠豔讓人稱國后,冷曹類我喚朝官。拋餘金粉春俱淡,買到胭脂畫轉難。不道珊珊冰玉貌,風流依舊尚名丹。
素麵新妝似漢宮,沈香亭北露華中。流蘇隱約偏宜月,樓閣晶瑩石礙風。盡日瓊英迷粉蝶,有人玉貌鬥驚鴻。鏡臺酣盡流霞酒,未借潮痕一捻江。
解語何愁國便傾,搓酥滴粉不勝情。全饒芍藥三分碧,先占芙蓉一段清。素手折來爭綽約,紅顏簪處更分明。記曾資福寺中見,未信盤盂玉琢成。
釋恨春風見此花,水晶屏外一枝斜。天香沁骨都成玉,月臉呈春不泛霞。興慶池頭人倚檻,善和坊裏客停車。白描畫手今誰健,忙煞南朝楊子華。
看花來上月波堤,瓊鈿珠翹朵朵齊。浥露偶傾銀錯落,當風如勸玉東西。漢家團扇裁紈素,鄴苑春衣換白綈。博取雪夫人美號,凝脂真見配柔荑。
雲母窗開色轉微,雪膚花貌認真妃。後身任證歐家碧,弱體偏禁玉帶圍。點注香名奴是粉,生成妙相雪為衣。多應未受金輪詔,隱遯甘心不著緋。
冷占三分豔十分,畫樓高處散清芬。洛妃皓腕春攘月,巫女輕紈旦紫雲。玉版可能參永叔,白頭猶足傲文君。水邊竹際稽山路,差殺桃花弄夕曛。
柳河東之論作文曰:『吾為文章,未嘗敢以輕心掉之,懼其剽而不留也;未嘗敢以怠心易之,懼其弛而不嚴也;未嘗敢以昏氣出之,懼其昧沒而雜也;未嘗敢以矜氣作之,懼其偃蹇而驕也』。余謂作詩亦然。作詩之要,莫如虛心,莫如靜氣。虛可通神,靜可致遠。
大隈侯有言:『中國衣服之美,飲食之精,文章之佳,皆他國所不及』。今之妄人乃欲舉固有之精美而悉棄之,且言漢文為亡國之具。烏乎!中國而果無漢文,則五胡之俶擾,蒙古之並吞,覺羅之耗斁,種且滅矣,國於何有!而今日能存者,則漢文之功也。
人生必有嗜好,而後有趣味,而後有快樂。酒色財貨,人之所好也,而或以殺身,或以破家,或以亡國。唯讀書之樂,陶養性情,增長學問,使人日遷善,而進於高尚之域,其為樂豈有涯哉?余自弱冠以來,橐筆傭耕,日不暇給。然事雖極忙,每夜必讀書二時,而後就寢。故餘無日不樂,而復不為外物所移也。
『兩乳燕投孤壘宿,四時花共一瓶開』:孫湘南句也。『花無寒燠隨時發,酒長瓊漿不用沽』:六居魯句也。而張鷺洲亦有詩云:『少寒多燠不霜天,木葉長青花久妍,真個四時皆似夏,荷花度臘菊迎春』。此均善寫臺灣氣候。故欲為臺灣之詩,須發揮臺灣之特色。如以江南花月、塞北風雲而寫臺灣景象,美則美矣,猶未善也。
臺灣景色之可入詩者,美不勝收,余曾採取數十條,載於詩乘及漫錄中。如秋雨連旬,謂之騎秋;騎秋二字入詩甚新。又如水紋蕩漾,謂之魚花;魚花二字入詩甚穎。至如南吼北香之景,赤嵌白沙之情,又皆詩料也。
周芸皋詩曰:『有懷欲抵將軍澳,何處重尋菩薩寮』;將軍澳、菩薩寮均在澎湖,以之入詩,突見工整。又曰:『潮流八卦水,風待七更洋』;八卦水、七更洋亦均屬澎湖,以之入詩,何其新穎!
文章為華國之具,而歷史乃民族之魂。故文明之國則文章愈美,進化之族則歷史愈全。今臺灣之文章如何?歷史如何?莘莘學子,當自勉勵,毋為旁人所笑。
臺灣閨秀之能詩者,若蔡碧吟、王香禪、李如月諸女士,摛藻揚芬,蜚聲藝苑,皆雋才也。然碧吟以家事故,久廢吟哦;而香禪移居津門,如月亦寓蘇澳,山河阻隔,猶幸時通魚雁,得其近作,刊諸詩薈,亦足為騷壇生色。
今臺北有吳瑣雲女士者,邀集同志,設立漢文研究會。不佞深嘉其志,而祝其會之成。然會之設立,或疑其隱,而老成者且以為憂。夫今日之女子,非復舊時之女子也。社會盛衰,男女同責;況研究漢文,尤為正當,復何疑?唯主其事者必須熱誠其心,高尚其志,黽勉其業,復得明師益友而切磋之,以副其所期,則疑者自釋而憂者且喜。
孔子之論詩也,曰:『可以興,可以觀,可以群,可以怨』。而孟子曰:『讀詩者不以文害辭,不以辭害意,以意逆志,是為得之』。今之讀詩者不知有此眼力否?如僅以一二字面定為毀譽而抑揚之,寧不為識者所笑?
詩人之詩,原主敦厚。故國風之中,辭多比興,而小雅怨矣。小雅之論周也,曰:『赫赫宗周,褒姒滅之』。褒姒,幽王之后也,而周之君臣不以為誹,孔子又收之以為懲創;使以今人言之,其能免於不敬之罪也夫!
臺北之採茶歌,為一種特有之風謠,則竹枝、柳技之體也,其意纏綿,其詞委婉,其音流曼。雖大都男女贈答之辭,而即景言情,因物比興,亦國風之遺也。
十數年前,余遊臺北,街頭巷口,時聆歌唱。今竟寂寂無聞。若再十年,將恐絕響。故余擬為採收,編之成集,以傳久遠,是亦輶軒之志也。
新茶上市,花氣縕細,游女如雲,行歌互答,此固天然之詩意也。而都市之人,奔走名利,汙流浹背,入夜不休,雖有美詩,亦若無睹。我輩散人,寧任消滅?諸君子如肯舉其所知,並為注解,一首之惠,勝百朋矣。
南薰已至,草長鶯飛。積雨初晴,萬綠如洗。我輩處此環中,無時不為詩境,取之無盡,用之不竭,又何須擊缽相催,始成妙句。
圓山也,碧潭也,北投也,皆臺北附近之詩境也。遠而淡水之濱,觀音之麓,社寮之島,屈尺之溪,亦足供一日之遊。杖頭囊底,妙句天然。我輩仄居城市,塵氛撲人,何不且捐俗念,一證真如?
作詩,樂趣也,而古人每多苦吟,至有走入醋甕。然一字推敲,大費心力。若少陵之筆落驚風雨,詩成泣鬼神,自非苦中得來。誰能解此?
文章尚古,學術尚新,此余二十年來所主張也。故余讀古書,輒以最新學理釋之;而握筆為文,則不敢妄摭時語,以炫新奇,真守舊也。
不佞之刊詩薈,厥有二義:一以振興現代之文學,一以保存舊時之遺書。夫知古而不知今,不可也;知今而不知古,亦不可也。故學術尚新,文章尚舊,採其長而棄其短,芟其蕪而揚其芬,而後詩中之精神乃能發現。
詩人以天地為心者也,故其襟懷宜廣,眼孔宜大,思想宜奇,情感宜正。若乃奔走於權勢利祿之中,號泣於饑寒衣食之內,非詩人也。
以詩人而諂權貴,人笑其卑。以詩人而來私欲,人訕其鄙。卑也,鄙也,皆有損人格者也。故董江都曰:『正其誼不謀其利,明其道不計其功』。學者宜然,詩人更宜然也。
徵詩雅事也,而慕虛名。作詩樂趣也,而干贈品。市道相交,旁人齒冷。報章所載,嘖有煩言。詩學之興,豈若是耶?
人生世上,日月易徂。富貴功名,一瞥即逝。而道德文章,獨立千古。故吾所爭者,不在一日,而在百年。
吾能著書,我志成矣。吾能詠詩,我意平矣。吾不為物欲所誘,我心澄矣。吾不為疾病所苦,我神凝矣。我何為汲汲而營營?我將以求文化之敷榮。
君子道成,小人道消,而君子之作事,輒為小人所嫉忌,讒言蜚語,肆其奸回,究之不足以損其毫末。故君子自君子,小人自小人,涇渭判然,終不可混。
莊生有言:『井蛙不可以語海,拘於墟也;夏蟲不可以語冰,篤於時也』。今之自命通人而不知世界大勢,其能免於井蛙、夏蟲之誚也歟?
昌黎詩曰:『李杜文章在,光燄萬丈長。不知群兒愚,何故肆毀傷?蜉蝣撼大樹,可笑不自量』!今之群兒,何其愚耶!
少陵詩曰:『世人皆欲殺,吾意獨憐才』。嗚呼!以太白之塵垢秕糠,超然物外,而世人尚有欲殺之者,何況雅棠!然安知林林總總之中,而無少陵其人耶?
孔子至德也,而為匡人所圍。釋迦能仁也,而為淫女所謗。耶穌博愛也,而為祭司所嫉,且殺之十字架上。三聖人之行,吾雖不能至,吾當守之行之,而後可謂之人。
釋迦曰親怨平等,耶穌曰待敵如友,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。三聖人之言,吾雖不能至,吾當守之行之,而後可謂之人。
人為萬物之靈,而視雞鶩犬豕為禽獸。若以平等法觀之,人動物也;雞鶩犬豕亦動物也。吾既為人,吾當舉雞鶩犬豕而進於人類。
人也,阿修羅也,地獄也,餓鬼也,畜生也,皆欲界之可憐憫者。吾既為人,吾當熏修證果而進於天,吾當發大願力舉阿修羅、地獄、餓鬼、畜生而悉進。
觀世音曰:『若有阿修羅念我之名,吾為阿修羅度之。若有地獄念我之名,吾為地獄度之。乃至若有餓鬼、畜生念我之名,吾為餓鬼、畜生度之』。大慈大悲之菩薩,其願無盡,其力無窮。
吾生欲界,當進於有色之天。吾生有色,當進於無色之天。三界惟心,眾生是佛,而後人間之罪惡不生,而後虛空之真如自在。
吾生雖無奢望,而清閒之福,自分勝人,作史評詩,且饒高趣。敝廬足以庇風雨,硯田足以供饘粥。俗吏不來,債主靡至。起安無時,唯適之安。乘興而遊,日三十里。長年無病,活潑天機。莊子所謂帝之懸解者,是耶非耶?
作詩必須讀書,讀書必須識字,識字必須知小學。夫小學雖標六義,而古文多用反釋。如詩經云:『文王不顯』;注:『不顯,顯也』。又云:『毋念爾祖』;注:『毋念,念也』。故余謂作詩不如讀書,讀書不如識字。
購書不難,能讀為難。讀書不難,能熟為難。熟書不難,能用為難。嘗見富厚之家,藏書滿架,而主人未曾一覽。彼之藏書,直與古董無異,辜負作者多矣。
人不可自恃其學。自恃其學,則不日進而日退。孔子曰:『學而時習之』。苟子曰:『學然後知不足』。吾雖下愚,以此自勵。
詩人以出世為心者也,情懷澹泊,萬物皆空。故談利祿者不足以言詩,計得失者不足以言詩,歌功誦德者尤不足以言詩。
詩之與禪,一而二、二而一者也。詩人之領略得乎自然,禪家之解脫明乎無我。夫自然也,無我也,皆上乘也。故詩人多耽禪味,而禪家每蓄詩情。
西洋之文明,物質者也;東洋之文明,精神者也。而至於詩,則無不同。蓋詩為人類最高之藝術,而移風易俗,有不可思議之神秘者也。
人而無恆,不可以作事,尤不可讀書。
曹孟德春夏讀書,秋冬講武,自是英雄本色。
陶靖節讀書不求甚解,非慧根人必至誤事。
漢時織女,一月得四十五日,我輩讀書,能如此否?
我臺邱仲閼先生逢甲素工吟詠。乙未之役,事敗而去,居鎮平,遂以詩鳴海內。曩以論詩十絕郵示林君癡仙。予於臺灣詩界,素主革命。二十年前,曾與陳君枕山筆戰旬日。今仲閼、癡仙已逝,枕山亦亡,而予奔走騷壇,尚無建樹。我臺英特之士有能起而發揚之者,則詩界之祉也。詩如左:
元音從古本天生,何事時流苦競爭。詩世界中幾雄國,惜無人起與連衡。
邇來詩界唱革命,誰果獨尊吾未逢。流盡玄黃筆頭血,茫茫詞海戰群龍。
新築詩中大舞臺,侏儒幾輩劇堪哀。即今開幕推神手,要選人天絕妙才。
臺上風雲發浩歌,不須猛士再搜羅。拔山妄費重瞳力,夜半虞兮唱奈何。
北派南宗各自誇,可能流響脫淫哇。詩中果有真王在,四海何妨共一家。
彼此紛紛說界疆,誰知世有大文章。中天北斗都無定,浮海觀星上大郎。
芭蕉雪裏供摹寫,絕妙能詩王右丞。美雨歐風入吟料,豈同隆古事無徵。
四海橫流未定居,千村萬落廢犁鋤。荊州失後吟染父,空憶南陽舊草廬。
展卷重吟民主篇,海天東望獨淒然。英雄成敗憑人論,嬴得詩中自紀年。
四海都知有蟄庵,重開詩史作雄談。大禽大獸今何世,目極全球戰正酣。
三水梁鈍庵先生成枬曾寓臺灣,有詩三卷,而客死香江,詩稿盡失。不佞與陳君沁園竭力搜羅,計得六十有九首,登諸詩薈,而諸將四十章未見,則其遺佚尚多。海內諸君子如有存藏鈍庵之詩者,敬祈抄示,以便編入。是亦我輩今日之責也。
李君漢如遠去臺灣十三年矣。曩遊滬上,時相起居。及旅燕京,同寓南柳,每取玉溪之章,以為改詩之樂。及余歸里,李君乘時而起,投身實業界中,決策運籌,飛揚騰達,不似雅棠之依然故我。然李君因風雅士,聞余發刊詩薈,以其佳作遠道郵寄,皆十年來苦心之作。瞻望津雲,能無惆悵!
樂律之制,中國最備,而用亦最宏。吾讀樂記,而嘆其論之精也。記曰:『樂者吾之所由生也。其本在人必,感於物也。是故其哀心感者,其聲噍以殺;其樂心感者,其聲嘽以緩;其喜心感者,其聲發以散;其怒心感者,其聲粗以厲;其敬心感者,其聲直以廉;其愛心感者,其聲和以柔』。今臺灣之作詩者,其聲如何,則視其所感之如何。
又曰:『夫人有血氣心知之性,而無哀樂喜怒之常,感物而動,然後心術形焉。是故志微焦殺之音作而民思憂,嘽緩慢易之音作而民康樂,粗厲猛奮之音作而民剛毅,廉直經正之音作而民肅敬,寬裕順成之音作而民慈愛,流辟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亂』。今臺灣之音如何,民志如何,吾可於詩而定之。
詩學之興,至唐而盛。而唐之侍詩人亦主寬大。故唐人之詩每斥國事,而執政者不以為忤。白樂天,詩人之敦厚者也,而長恨歌直言其事,宮闈秘語猶播人間,然猶曰:「漢皇」而不曰「唐皇」。若李義山之「薛王沈醉壽王醒」,則不復為之諱,而唐主弗以為罪。此唐人之詩所以卓越千古。
以詩人而下獄者,若宋之東坡,奸宄小人從而搆陷,羅織文辭,欲以成讞,而神宗赦而勿殺。東坡,忠孝之人也,其詩能感鬼神,而不能信於群小。然東坡自坡,群小自群小。知人論世,孰得孰失?
文信國之正氣,動天地,泣鬼神,至今讀者猶為起舞。吾遊燕京,入拜公祠,肅然起敬。而元之天下已無寸土。是勿必烈之淫威不及文信國之正氣。
『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此丹心照汗青』,此信國過零丁洋之詩也。嗚呼!千古忠臣義士之不死者,此丹心爾。故孔子曰:『三軍可奪帥也,匹夫不可奪志也』。
臺南舊俗,每年季春,輒迎天后,以介景福。踵事增華,費超十萬。隨香男女,舉市若狂。黃君茂笙見而憫之,為作迎神雜詠,語雖詼諧,意有懲勸。邦人諸友讀此詩者,而能稍事改革,以除迷信,是則黃君之志也。詩如左:
聖母湄州謁祖回,年年三月廟門開。兩朝熱鬧承天府,賺得全臺善信來。
齋戒虔誠問咎休,財丁福壽盡情求。世間多少癡兒女,跪向神前叩響頭。
神輿繞境鬧紛紛,鑼彭鼕鼕徹夜喧。第一擾人清夢處,大吹大擂四平崑。
銀旗過後又金旗,踵事增華彼一時。今日財神已顛倒,銷聲匿跡去何之。
滿城神佛喜交歡,涼傘頭旗數百竿。吾道已窮堪浩嘆,文衡聖帝也隨鸞。
十尺文王九尺湯,九爺肥短八爺長。化身步入平康里,更比游人分外狂。
神農不管人間事,彈指光陰億萬年。底事今朝跟媽祖,芒鞋踏破海東天。
岡山佛祖駕光臨,聊表親交一片心。董事替伊行帖式,大書愚妹小觀音。
詩雖無用之物,小之可以涵養性情,大之可以轉移風化。故今日臺灣之詩人,當先自立而後立人,當先自覺而後覺人。
甘言美疢也,忠言藥石也。美疢不如藥石,古人已知之矣。故今日臺灣之詩,寧為藥石,毋為美疢;究之則寧為諷刺,毋為頌揚。
諷刺之詩使人讀之而思,頓揚之詩使人讀之而喜。喜為一時之現象,如食蔗糖;思為悠久之關懷,如啖諫果。然蔗糖雖甘,暴食之終嫌損胃;諫苦雖苦,微啖之自足生津。
惟今士夫好受頌揚,而不好諷刺。而作詩者亦日貢蔗糖,而不敢稍進諫果。是詩界終無革新之日,而詩人永無高朗之心。
不佞雖不能詩,而頗知詩之意義。夫詩者真也。大之而山川日月、風雲變幻,小之而蟲魚烏獸、草木榮枯,皆不容一毫之偽於其間,而後詩之價值乃不可量,不可稱,不可思議。
不可思議四字為佛法第一之真諦,而作詩者亦當於此求之,而後能極其妙。若人人能言,人人能知,則佛法平等,又何有菩薩聲聞之分耶?
我為凡夫,而求上乘,則我當知不可思議之何以為不可思議。夫不可思議者,正凡夫之不可思議也。若佛則不然。上窮無始,下至無終,無不知之,無不言之,無不示人以真。舉世上之形形色色而盡破之,而佛法於是乎在。詩人之詩而至不可思議,則詩界之上乘也,而詩之生命於是乎在。
臺灣固多名勝,又饒古蹟,而徵詩者竟舍近而圖遠,如桃葉渡也,英愁湖也,題目雖佳,終難觀感。即如此次某社所徵之「臥龍岡」,更嫌太遠。夫詠懷古蹟,必須身臨其地,而後能發幽情。不然,我輩在此室中,而作咸陽吊古,雖極能事,終是死詩,而非活詩。
羅山吟社亦以此期徵詩,而題目為「吳鳳墓」。夫吳鳳固羅山之人,而殺身成仁之男子也。緬懷先哲,喚起國魂,詩人之分內事也。羅山詩君子而能以此提倡,則其對於民族前途豈鮮少哉!
太虛法師當今龍象。曩來臺灣,曾以詩草贈余。曇花一聚倏忽八年。太虛現長武昌佛學院,宣揚佛道以破群迷,大悲無畏之心,使我聞之興起。偶檢坆簏,得其舊什一首刊諸詩鈔。太虛近作,較前尤勝,他日當續登之,俾知白杜遺風,不讓遠公專美也。
人不可自恃其力。牛馬獅象,力之最大者也,或以耕田,或以輓車,或為人縶捕而幽之檻內。故漢高曰:『吾能鬥智,不能鬥力』。
人不可自恃其財。鄧通銅山,石崇金谷,或以餓死,或以殺身。且當彌留之際,雖千萬金錢不能丐其一息,則財果可恃耶?
人不可自恃其能。世上事物,千變萬化,何可稍示驕矜?驕則僨事,矜則易物。故曰喜騎者墜,善泅者溺。
然則我何恃乎?我所恃者,正義也,人道也;建諸天地而不悖,質諸鬼神而不疑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。
昌黎之文,吾愛讀之。昌黎之人,吾且鄙之。夫人至於貧窮,簞飯瓢飲可也,槁餓而死亦可也;即不然,躬耕而食,泌水衡門,亦可以畜妻子,捐憂患,何必三上宰相書,而求其援手哉!
宋張宏範為元滅宋,泐石崖山,大書「張宏範滅宋處」,豐功偉績,震赫一時。及明陳白沙過其地,為添其曰:「宋」張宏範滅宋處;一字之誅,嚴於斧鉞!
謝疊山莊不仕元,被迫北上。臨行,有友贈詩曰:『此去好憑三寸舌,再來不值一文錢』。疊山入燕,不改其節,餓死憫忠寺;則今法源寺也。春時丁香極盛,余曾遊之。寺有二榿,為唐人所樣;一已枯,一尚茂。
稻江此次建醮,窮奢極侈,費款百萬,有心人惄焉傷之。黃君茂笙適來臺北。目擊其事,歸而以此詩寄余,猶此志也。錄之餘墨,以作驚鐘:
一樣風光十月天,高壇八九互爭研。往來士女逢人道,此醮曾經七十年。
迎神忽報鼓三嚴,禮樂衣冠今古兼。我作鞠躬君跪拜,祈求福壽可均霑。
水晶朝頂戴來高,前代冠裳意氣多。禮鳴罷騶街上遇,惜無傘扇與旗鑼。
神佛於今已混同,觀音關帝城隍公。聖神畢竟真平等,玉帝壇依媽祖宮。
北極殿高屠戶盛,神農壇麗米商誇。問他花界崇何佛,只祀船頭水手爺。
高壇古董列層層,綠女紅男取次登。夏鼎商彝誰賞識,眼光齊射電光燈。
不茹暈酒各由衷,善信家家一例同。誰料慶成三日後,持齋人盡殺豬公。
柔毛剛鬣滿柴門,羽士焚章奏九閽。不把天公比饕餮,肯從門外喫羊豚?
多少妖姬禮佛香,酥胸半露競時妝。如花體態如蓬髮,一隊天魔下道場。
老幼爭途大道中,人山人海此觀光。西風吹到瀟瀟雨,母自呼兒子覓娘。
為挽商風盛款賓,欲深信仰故迎神。招來香客闐無數,只是便宜賣酒人。
僧道鐘聲響乍終,中人尚費百千銅。可憐如此還神眷,神未通時力已窮。
夫以臺灣今日之景象,民智未強,群德猶渙,貪夫殉利,夸者死權。苟非以高尚純美之思想,振其堅毅活潑之精神,文化前途,將無可語。
小說也,戲劇也,講演也,報紙也:皆足以啟發社會之文化者也。而今之臺灣,無小說家,無戲劇家,雖有講演而不能周,雖有報紙而不能達,則文化之遲遲不進,毋怪其然。
不佞以為凡屬臺灣之人,皆負啟發臺灣文化之責。其責惟何?則人人當尊重其個性,發揮其本能,鼓舞其熱誠,以趨於文化之一途。
不佞不能詩也,而敢為詩薈。詩薈者,集眾人之詩而刊之,仍以紹介於眾人,不佞僅任其勞。而臺灣之文學賴以振興,於臺灣之文化不無小補。
讀書之患在於不博,尤在於博而不精。漢之大師,皆抱一經,以通眾說,故易有施孟梁丘,書有歐陽大小夏侯,詩有齊魯韓,公羊有嚴顏,儀禮有大小戴,皆卓立一家,為世所宗,由其精也。
今之學子,方學文矣,忽而詩,忽而詞,忽而書畫,忽而金石,自非天才,安能兼美?
夫讀書所以致用也。然讀書自讀書,致用自致用,判然兩途,未可兼顧。而今之讀書者,忽而政治,忽而法律,忽而經濟,忽而宗教,無不知之,無不言之。然博而寡要,勞而無功。烏乎可!
僚之丸,秋之奕,由基之射,技也而能卓立,精之爾。故荀子曰:『藝之精者不二』。
東京人士之刊行漢詩者凡數種而最著者有三:一文字禪,一隨鷗集,一大正詩文:皆佳構也。文字禪為聲教社所編,隨鷗集為隨社所輯,而大正詩文則雅文會印行,日下勺水翁所主宰也。勺水翁年已七十,工漢文、湛詩學。昨年始印其鹿友莊文集,以頒藝苑。惠錫一部,不勝景仰。翁為當代文宗,著作不倦,吾甚祝其眉壽而扶持文運於東海也。
少陵之詩,人世之詩也;太白之詩,靈界之詩也。故少陵為入世詩人,而太白為出世詩人。
吾友蘇曼殊嘗謂拜輪足以貫靈均太白,而沙士比彌爾頓田尼孫諸子只可與少陵爭高下,此其所以為國家詩人,非所語於靈界詩翁也。
烏乎!英國有一沙士比,已足驕人,而中國有一靈均,又一太白,實足為詩界揚其氣焰。而今之崇拜西洋文學者,不知曾讀靈均、太白之詩而研究之歟?
唯我臺灣,今當文運衰頹之時,欲求一入世詩人,渺不可得,遑論出世。然以臺灣之山川奇秀,氣象雄偉,必有詩豪誕生其間,以與中原爭長也。
辜鴻銘先生此次來遊,頗有講演,而其論斷多中肯棨。如引學而不思則罔、思而不學則殆二語,謂今之舊學者大都學而不思,而新學者則又思而不學。又曰: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於至善,可為治國平天下之本,施之古今而不悖者也。先生受大東文化協會之聘,將以明春再來。吾願先生抒其學識,振其精神,以發揮東洋文化之特色。
詩薈以昨年十二月十五日創刊,而今復為二月十五,一年容易,又是花朝,世事變遷,無殊彈指。而臺灣詩界之消長,可於詩薈覘之。
全臺詩社第二回大會,以本月七日開於臺南。辱承寵招,而余旅稻江,杜門卻掃,不獲一歸故里,得從諸君子後,自呼負負。
臺北文廟久遭拆毀,濟濟多士,言之嗚咽。而今乃有重建之議。夫孔子以詩為教者也,故曰:『不學詩,無以言』;又曰:『詩可以興』。詩之為用大矣哉!
美友吟社近以社課「大夫松」五律,囑為評點。余以此題為秦皇登封之事,已屬枯窘,無處著想;若作七律,尚可敷衍,而五律則難下筆矣。五律詠物之佳者,少陵雖稱老手,然天河、初月、擣衣、歸燕諸作,大都借物寄託,隨題發揮,非如課題之以刻畫為工也。余意凡欲作詩,須先擇題,次選體,方有佳搆。而詠物則以七律為宜。質之吟壇,以為然否?
春光明媚,永福桃林,煥然大放,攜笻一過,落英繽紛,滿山皆詩料也。惜此非武陵,足以遺世;不然,將挈妻子而居之,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。
坊賈射利,自古已然。乃有竊後人之詩詞,以入前人之集中者,此尤可惡。王次回疑雨集,傳世已久,而二十年來又有疑雲集出現,刻者以為秘本。然其中詩詞,則強半他人之作也。杭縣徐仲可先生著可言十四卷,內言疑雲集之詞百有二闋,有二十四闋為俞小甫師所作,亦有改竄題中人名者,蓋懼閱者之識為近人,窺見其隱耳。復檢其餘,亦皆古今他人之詞。真惡作劇哉!按俞小甫名廷瑛,吳縣人,任浙江通判,著瓊華室詩詞。
今之所謂小說家者,多剿拾前人筆記,易其姓名,或敷衍其事,稱為創作。曩在滬上見某小說報,中有一篇,題目為「一朝選在君王側」,已嫌其累,及閱其文,則純抄過墟記之劉寡婦事,真是大膽!夫過墟記之流傳,知者雖少,然上海毛對山之墨餘錄曾轉載之。對山同光時人,其書尚在。為小說者,欲欺他人猶可,乃並欲欺上海人耶?
購書不易,而購善本尤難。今之所謂秘籍者,大都摭拾舊時之書,而易名,以欺村愚。故欲購者須自檢點。否則,當託通人而買之,方不受其所愚。
歌謠為文章之始,自斷竹射肉,以至明良喜起,莫不有韻。韻之長短,出於天然。否則不足以盡抑揚宛轉之妙。而今所謂新體詩者,獨不用韻,連寫之則為文,分寫之則為詩,何其矛盾!
夫詩豈有新舊哉?一代之文,則有一代之詩,以發揚其特性。是故風雅頌變而為楚辭,為樂府,為歌行,為律絕,復變而為詞為曲,莫不有韻,以盡其抑揚宛轉之妙,而皆為詩之系統也。是故宋人之詞、元人之曲別開生面,流暢天機,可謂工矣,而作之者斷不敢斥歌行律絕為無用,即作歌行律絕者亦不敢斥楚辭樂府為無用。而為新體詩者,乃以優美之國粹而盡斥之,何其夷也!
臺北之採茶歌,純粹之民謠也,又莫不有韻,且極抑揚完轉之妙。余嘗釆其辭,明其意,美刺怨慕,可入風詩;而所謂新體詩者更萬萬不及。
詩有六義,學者知矣。而今所謂新體詩者,則重寫實。余曾以少陵之『露從今夜白,月是故鄉明』二語,問之當如何寫法,竟不能寫。即能寫矣,亦必不能如此十字之寫景寫情耐人尋味也。
然則今之所謂新體詩者,誠不如古之打油詩。升庵外集唐人張打油詠雪詩云:『江上一籠統,井上黑窟窿,黃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腫』。故謂之俗者為打油詩。然此詩有韻,且句法整齊,略如五絕,可吟可詠,勝於新體詩萬萬矣。
為新體詩者,以為固有之詩多束縛,因而不為。或懼其難,學之不至,遂敢斥之。然彼所謂新體者,豈非自稱有派乎?又有句法聲調乎?若苦束縛,並此不為,而後可謂解放。
漢文不可不讀,而字義尤不可不知。而今日臺灣之漢文,非驢非馬,莫名其妙。如酒饌也,而曰「御馳走」;支票也,而曰「小切手」。使非稍知日語者閱之將不知其所謂。故臺灣今日之漢文,可謂極弊。
夫漢文之字義,千變萬化,有用之此處為善、用之彼處為惡者。如「大行」二字,用之「教化大行」,則以為教化普及;用之「天子大行」,則以為天子殂崩。故下筆時不可不慎。
人生之樂,莫如讀書。然欲讀書,必須得書。得書之法,厥有兩途:一為自購,一為他借。購書既難,借書又難。則幸而可購可借,欲以無限之書,供我輩不時之讀,更為甚難。
臺灣僻處海上,書坊極小,所售之書,不過四子書、千家詩及二三舊小說,即如屈子楚詞、龍門史記為讀書家不可少之故籍,而走遍全臺,無處可買,又何論七略成載,四部所收也哉?然則欲購書者,須向上海或他處求之,郵匯往來,諸多費事,入關之時又須檢閱,每多紛失;且不知書之美惡,版之精粗,而為坊賈所欺者不少。
臺北雖有圖書館,而偏在城內,稻江人士不便往讀。即欲借出,亦非易事。且非有特別券者,更不能得特別書。而所謂特別書者,以余觀之,又甚平。常我輩寒畯之士,復何從而得特別券哉?
夫臺北固所謂首善之地也,借書之難猶若此。若臺中,若臺南,若新竹,若高雄,借書之難亦必若此。顧此猶屬都市也,若在偏鄉,又從何而借之?
不佞自十年來,擬集同志組織讀書會及圖書流通處,一以鼓舞讀書之趣味,一以利便讀者之購借,而呼遍全臺,無有應者。文運之衰,寧不慨嘆!蓋今日臺灣之搢紳但知權利,青青子衿又求享樂,而螢窗雪案之功遂無人肯用心矣。悲哉!
雖然,天下事特患無人提倡爾。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;芸芸三百七十餘萬人中,豈無二三好學之士?余謂今日辱閱詩薈諸君,則不佞之同志也,吾當藉此組織讀書會及流通處,以收其效。
讀書之難,不在購書,不在借書,而在擇書。夫以漢文而言,七略所載,四部所收,覽其目錄,已足頭痛,又何從而讀之哉?故書有宜讀者,有宜閱者,有宜讀而必熟讀者,有宜閱而不必盡閱者,是在明師之指導。
讀書之患在於好多。多則泛,泛則不精。他人知之,而我亦知;他人言之,而我亦言。究之書之精微,則不能知、不能言。則知之言之,亦恐買櫝還珠,看朱成碧,非徒無益,而又有害。
讀書之患在於躐等。行遠自邇,登高自卑,人事之宜然也。而今之青年,字義未晰,而讀古文,且欲讀秦漢之文。惝恍迷離,錯嘗八九。非徒無益,而又有害。
讀書之患在於無恆。一暴十寒,古人所戒。而讀書者每不能自守時間,復不能自定課本。一書未完,又讀一書。東奔西走,莫得徑塗。非徒無益,而又有害。
讀書之患在於過勞。夫書所以長學問養精神也。若讀之過勞,孜孜矻矻,夜以繼日,則學問未得而精神已疲。非徒無益,而又有害。
故余謂書有宜讀者,有宜閱者,有宜讀而必熟讀者,有宜閱而不必盡閱者,是在學子之心得。
讀書宜約,閱書宜博。讀書宜精,閱書宜略。讀書宜緩,閱書宜速。讀書宜定刻,閱書宜隨時。讀書宜明其始末,閱書宜知其大概。
顧尤有一事焉。凡在讀閱之時,自備劄記,摘其精微,誌其疑義,遇有會心之處,或全抄之,或節錄之,以備他日之用,且可旁證他書而貫通之,而後可得讀書之益。
余既論讀書閱書之法,有二三青年造門而請曰:『先生之論誠是。我輩欲從事詩文,當從何處入手,庶免徒勞無益』?余曰:『讀書之要,不在於多,而在於精。精則能用工,能用工則能致志,能致志則能專一。心與書會,書與心化,亦通四闢,無乎不宜,而讀書之要得矣』。
夫古今之書,汗牛充棟,何能盡讀?試以余所經驗,而為從事詩文者徑塗,約有十種。於經則詩經、書經、春秋左傳;於史則史記、漢書;於子則孟子、莊子、韓非子(以文言之,當讀韓非,取其刻峭;以學言之,當讀墨子,取其廣大);於詩則楚辭、杜集(此以舊例分之,若照今日科學,則詩經當入詩,左傳當入史)。此十種者,固非難得之書。若以常人讀之,三年可以畢業,最久亦不過四五年。聰穎之士,如有餘暇,可以旁讀昭明文選或經史百家雜抄,則欲撰述詩文,斐然成章矣。
顧余尤有言者:凡欲讀書,須先識字,則爾雅、說文不可不讀。周禮保氏以六書教國子。何謂六書?曰象形,曰諧聲,曰指事,曰會意,曰轉注,曰假借。夫六書為讀書之基礎,而臺人多不講求,則不能讀古書,而微言要義,隱晦不彰矣。
今之青年多不讀書,但閱二三講義,便以通人自命,且欲舉至美至粹之文學而破壞之。人不滅我而我自滅,天下之喪心病狂,莫甚於此。郁可哀矣!
梁鈍庵先生曾謂林南強:人生世上,何事多求?但得一間小茅屋,一個大腳婢,一甕紅老酒,足矣。林無悶聞之為下轉語曰:一間小茅屋不破,一個大腳婢不醜,一甕紅老酒不竭。余更為之注曰:不破易,不醜易,不竭難。
文人著書,嘔盡心血,必須及身刊行,可方自慰。若委之子孫,則每多零落。蔡玉屏山長以儒素起家,積資三十餘萬,身死未幾,而產已破。叢桂山房之詩集不知能保全歟?或曰:玉屏死而有知,不哭其詩之不傳,而哭其財之不守。
浪吟詩社之時,余年較少,體亦較弱。余嘗戲謂諸友,使余不先填溝壑,當為諸公作佳傳,一時以為醉語。乃未幾而吳楓橋死,蘇雲梯死,張秋濃、李少青、陳瘦痕相繼死。今其死者唯余與蔡老迂而已。歲月不居,頑健勝昔,諸友佳傳,迄未草成。每一思及,為之悵然!
二十年前,余曾以臺灣詩界革新論登諸南報,則反對擊缽吟之非詩也。中報記者陳枕山見而大憤,著論相駁,櫟社諸君子助之。余年少氣盛,與之辯難,筆戰旬日,震動騷壇。林無悶乃出而調和。其明年,余寓臺中,無悶邀入櫟社,得與枕山相見。枕山道義文章,余所仰止,而詩界革新,各主一是;然不以此而損我兩人之情感也。
夫詩界何以革新?則余所反對者如擊缽吟。擊缽吟者,一種之遊戲也,可偶為之而不可數,數則詩格自卑,雖工藻繢,僅成土苴。故余謂作詩當於大處著筆,而後可歌可誦。詩薈之詩,可歌可誦者也。內之可以聯絡同好之素心,外之可以介紹臺灣之作品。
詠物之詩,最難工整;而細賦熨貼,饒有餘味,尤堪吟誦。頃閱高吹萬感舊錄載華亭張詩舲尚書白丁香二首,亟錄於此:
繁蕤簇簇發濃馨,點綴晴光屈戍屏。豔雪攢枝春瑣碎,煖煙接葉玉伶俜。緘情粉結搜奩具,扶病香閨檢藥經。弱質不禁風力甚,祗宜輕絮罩閒庭。
釵朵分明異樣妝,隔簾偷舞白霓裳。洛妃攘腕垂垂潔,玉女傳言叩叩香。幾處冰蟾添夜朗,一年粉蝶送春忙。略無羞澀青衣態,瑤館開時並海棠。
春柳秋柳之詩,作者多矣。曩讀粟香隨筆,有蔣鹿潭冬柳四首,為錄其一:
營門風動冷悲笳,臨水堤空盡白沙。落日荒村猶繫馬,凍雲小苑欲棲鴉。百端枯莞悲心事,一樹婆娑驗歲華。往日風流今在否?江南回首已無家!
鹿潭,江南人。時當洪楊之役,干戈俶擾,身世淒涼,固不覺其言之痛,然詠物比興,此為最工,非僅剪裁字面,以藻繪為能事也。
臺灣雖稱文明,而藝術方面微微不振;演劇也,音樂也,書畫也,皆藝術之最真最美者也。而今之臺灣,無演劇家,無音樂家,無書畫家。則有一二之士抱其天才,成其絕學,以發揮其特色,而不為社會所重,又何怪其微微不振。
黃君士水以雕刻之術名聞海內。黃君本居東京耳,使在臺灣,將與庸俗伍,又何能發揮其特色,而尊之為藝術家耶?
夫以臺灣山川之美麗,風景之清幽,自然之變化,千奇百態,蘊蓄無窮,必有大藝術家者出,以揚海國之雄風。而今日尚無有起而作之者,則社會不以為重,獨唱寡和,闃乎無聞。
伯樂一過冀北而馬群皆空,冀北非無良馬也,非得伯樂之賞識,又安能於牝牡驪黃之外,知其良馬?故士之遇合亦然。
雖然,藝術家固不以窮通得失縈於胸中也,獨往獨來,超乎象外,不為利趨,不為名誘,而藝術之價值乃為算數譬喻所不能及。
今臺人士之所尚者非詩乎?詩社之設,多以十數,詩會之開,日有所聞,而知之真意義,知者尚少。夫詩者,最善最美之文學也,小之可以涵養性情,大之可以轉移風化,其用神矣。而今之詩人知之乎?能不以詩為應酬頌揚之具乎?
臺北雖號文明,而文化施設尚多未備。則以稻市一隅觀之,尤形落寞。夫稻市固商業繁盛之區,人民殷庶,行旅駢填,而一入其中,無圖書館,無閱報室,無講演堂,無俱樂部,乃至一小公園亦不可得。吾不知稻人士何以消遣乎?而市議員何以不言耶?
娼寮也,酒肆也,戲園也,均為行樂之地,而實銷金之窟。都市發展,雖不得不設此種,而非公眾消遣之法。故夫一都一市,以至一鄉一村,而無公園,無圖書館,無閱報室,無講演堂,無俱樂部,則謂之無文化之施設亦不為過。又況為大名鼎鼎之大稻埕乎?
艋津之繁盛,不及稻市,則其文化之施設,當亦不及稻市。然聞艋人士將於龍山寺前籌闢公園,且有俱樂部矣,可以讀書,可以閱報,可以講演。而稻市無有也。稻人事事爭勝,不落人後,而文化施設竟不及艋津,清夜自思,寧不慚愧!
炎暑薰蒸,熱且百度。居是閒者,皆感困苦。彼紈褲兒、大腹賈雖可消夏於草山、北投,挾妓遨遊,翛然塵外;否則北窗高臥,電扇乘涼,雪藕調冰,自適其樂,亦可以消永晝;而窮簷之子、食力之徒,驕陽鑠背,污汗滿身,欲求一清涼世界而不可得。然則稻人士而為自樂共樂之計,當先籌闢公園。以市稅充之,固非難事。若更進一步,則利用淡江為水上公園。兩堤植樹,設置茶亭。當夫夕陽欲下,夜月初升,畫船小艇,泛乎中流,清風徐來,波光蕩漾,豈非暑國之水都,而塵世之淨土也哉?此議若成,樂且無極,吾當先作淡江雜詠,以與秦淮、珠江並傳宇內也。
臺灣漢文,日趨日下。私塾之設,復加制限。不數十年,將無種子。而當局者不獨無振興之心,且有任其消滅之意。此豈有益於臺灣也哉?
夫漢文為東洋文明之精華,而道德之根本也,中國用之,日本亦用之。歐戰以後,思想混淆,日本有識之士,多謀振興,而雅文會尤鼓吹。其發行之大正詩文(十五帙第七集)有時事瑣言二則,為藤本天民所撰。錄之於左:
一曰:今人較有氣節有識見者,不向其業之同異,皆有漢素養者也。試執初刊以來之大正詩文閱之,其人歷歷可指數矣。但怯懦浮薄之徒,動輒嘗歐米之糟粕,畏漢學如蛇蝎。此由不解漢學之如何物耳。後生其不惑而可矣。
又曰;文部省私制限漢文為一千九百六十一字。大阪每日、朝日兩新聞改為二千四百九十字,用之普通教育則可,用之高等教育則不可。國家各有古史古典,則莫非漢字;故不識漢字,則無古史古典,其害甚於秦焚書坑儒,可不思乎哉?
烏乎?臺灣青年聽者!臺灣之排斥漢文者其一思之!
臺北附近之山,以大屯、觀音為最。兩山屹立,外控巨海,內擁平原,中挾一水,蜿蜓而西者,則淡江也。山水之佳,冠絕北部。蒼蒼鬱鬱,氣象萬千,地靈含蘊,積久必宣,宜其有此巨大之都會也。
觀音之高,海拔二千二十餘尺,而大屯則三千五百餘尺,層巒聳翠,上薄雲霄。余居淡江之畔,時與兩山相對,山靈有知,招之欲往矣。
觀音山上有凌雲寺,本圓和尚卓錫其間。余歲必往遊,遊輒數日,得詩頗多。而大屯以無東道,尚未至。然開門見山,已作臥遊之想矣。
李君金燦居稻市,性風雅。昨年築室大屯山上,顏曰「大觀閣」。又於山之勝處,各擇一景,遍求名人題石,飭工刻之。慘澹經營,迄今始竣。李君邀余往遊,余遂杖策而行,宿於大觀閣上。
閣在譜茶坡,坐大屯而朝觀音,因名大觀。俯視閣下,平疇萬頃,新綠如氈,而碧潭、劍潭諸水,匯於關渡,以出滬尾。入夜則北淡各處電燈燁爍眼底,恍如萬點明星,輝映天河,誠大觀也。
余既宿閣上,遂得遍覽山中諸景。兒子震東隨行。翌早,更登絕巘,俯瞰滄溟,上臨仰天池。池深七百餘尺,大約三十畝,昔之噴火口也。今雖久旱,水尚數尋。震東沿壁而下,以掬其泉。
大屯諸景,李君已自記之,不復贅。顧念我輩蟄居稻市,炎暑薰蒸,塵氛擾攘,欲求避世而不可得;今乃承李君之招,獲飽山中清氣。余別有詩,以留鴻爪。寄語山靈,須再來也。
莊生有言:『井蛙不可以語海,拘於墟也;夏蟲不可以語冰,篤於時也』。今之妄人而談文學,直無異於井蛙夏蟲!
戰國之任俠,東漢之清議,吾愛之敬之。國家而無此等人,是無正氣;社會而無此等人,是無良心!
人能節儉,則無時而不餘裕。人能勤勞,則無時而不暇豫。故曰:無廢時,無廢事,無廢物,治生之本也。
對名花讀異書,是名士風流。以漢書下濁酒,是才人氣概。
宮詞之作,古來多矣。頃讀吳江金天羽天放樓詩集,中有春秋宮詞十二首。余嘗以春秋多奇女子,擬詠其事,今遘此詩,可謂先得我心。他日有暇,尚書續貂也。
分藩魯衛並山河,生女天傳吉語多。喜得君侯親卻扇,笑攜仙掌認兜羅。
淇流碧玉繞宮牆,素奈花開永斷腸。歸妹不來容易老,雙雙燕子送斜陽。
金殿從容夜舉杯,論兵昨見燭光催。數言勘破王心蕩,兒女英雄僅此才。
臺榭秋高碧月明,牽牛花放魯侯城。宮紗半臂屑來薄,漫說當年割臂盟。
君恩如海海難填,惱亂春心是管弦。謚作桃花緣命薄,細腰宮裏懺流年。
婿鄉安穩醉流霞,醉裏扶君上玉騧。一劍割將恩愛斷,臨淄城外有天涯。
秦雲生剪美人衣,仙眷風流世所稀。一夜簫聲吹不絕,身騎紅鳳上天飛。
三月承歡得侍君,秋衾銅輦夢溫存。千金若得詞人賦,說道南威未報恩。
宴朝花影過闌干,論道三公禮數寬。禁得嬋娟掩口笑,相公枉戴進賢冠。
花奴羯鼓打春雷,楊柳青旂小隊回。本是宮中行樂地,球場假作戰場開。
忍淚和親劇可憐,送將嬌小上吳船。千秋齊女門前路,垂柳西風咽暮蟬。
歌舞青山日半銜,西施新脫浣沙衫。蓮花處處能消夏,偏是香涇號錦帆。
·啜茗錄
施靖海以平臺之功祀名宦祠。祠在臺南文廟櫺星門左。某生見之,為詠一詩曰:施琅入聖廟,夫子莞爾笑。顏淵喟然歎,吾道何不肖!子路慍見曰:此人來更妙,我若行三軍;可使割馬料。可謂謔而虐矣。
臺灣施行共學之時,有某學究謂余曰:孔子真是先知!余曰:何謂?曰:子不讀論語乎?論語云:可與共學,未可與適道,可與適道,未可與立;可與立,未可與權。此非孔子之論共學乎?余思其語,頗有意味。
某生學於廈門,父死,遺產數萬,而自稱無產青年,且與同志結會,以相標榜。有友欲與共產,某生不可。友曰:汝無產,我亦無產,何不可?某生默然。慕虛名而不求實事,如某生者猶其小焉。
林時甫光祿居臺時,曾建大觀書院,聘晉江莊養齊孝廉為山長,以栽培鄉里俊秀,可謂有功文教矣。及光祿避地鷺門,其後人竟歲收學租而不賡辦,以致書院塌毀,過者惋傷。聞前年始以學租移交莊長,而今乃欲興孔教,庶不負先人美舉。
臺北陳迂谷廣文著偷閒集四卷,沒後未刻。前年有某君欲為代印,其後人竟索萬金,事遂中止。夫文人著述,費盡心血,或傳或沒,雖由其書之好惡,而亦付託之得人與否。然為人子孫者,能刻先人之書,因為美事;否則,當請名人鑑定,憑藉其力壽之梨棗。若以先人之著述,而欲據以為利,清夜自思,其何以堪?
科舉之時,習制藝者,多有腔調;作詩亦然。某君會作剃頭詩一首曰:見說頭堪剃,逢人便剃頭。有頭皆可剃,無剃不成頭。剃自由他剃,頭還是我頭。如何剃頭者,隨便剃人頭。此等膛調,無論何題,皆可應用,勝讀唐詩三百首矣。
臺中某村有墊師,學究也。一日,講書至子之燕居一節,謂子是孔子,之是往,燕居是燕之巢,合而言之,則是孔子往燕之巢。學生多疑其說。有問之曰:孔子是人,燕是鳥,孔子何以能往燕之巢?墊師曰:汝尚未讀孟子,孟子謂大而化之之謂聖,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。孔子,聖人也,能化能神,能大能小,又安知其不能往燕巢?問者皆笑。或曰:墊師之言是在數十年前,故人以為謬;如於今日言之,當亦有說。或曰:何謂?曰:燕巢非今日之莊名,而為高雄州轄乎?使孔子而在,又安知其不可往?按燕巢原名援剿莊,為鄭氏援剿鎮屯田之地,今改為燕巢。
關廟之聯,頗多佳構,而臺灣商家尤好以字號冠首。有友謂陳迂谷先生曾為錦同餅店撰關壯繆聯,其語云:錦書一道辭朝去,同榻三人為漢生;以為恰切。余謂猶不如我南尚亦一聯之佳。尚亦,染坊也,開張時奉祀壯繆,因請名人撰聯,欲以尚亦冠首,眾皆擱筆。末座一人起而書之曰:尚不愧於屋漏,亦是以為成人;二語皆出四書,又合壯繆身分,真是天成妙句。
燈謎為文人遊戲,鉤心鬥角,妙緒橫生,故余亦好為之。少時曾聞前輩述一謎文云:子路率爾而對曰,是也,顏淵喟然嘆曰,非也,夫子莞爾而笑曰,若是也,直在其中矣,打一也字。運用成語,如其口出,可見老成典型。羅君蔚村發刊梨花新報,僅出一期。林君榮初自津門寓書於余曰:蔚村之梨花,恕放耶?凋謝耶?苟非十萬金鈴,吾恐闌珊即在眼前矣。噫!十萬金鈴,談何容易!然梨花已再開,亦祝其不遭風雨爾。
閩海紀要為清代禁書,而鄭氏之信史也,故余喜而刊之。某君讀後語人曰:『此書所載,多與臺灣府誌不同。雅棠校刊時,何不改之』?余曰:『此書之價值正與臺灣府誌不同。夫府誌為清代官書,其載鄭氏辭多誣蔑;而此為私人著作,據事直書,藏之名山,傳之其人。此其所以可寶也』。余謂讀史當多讀野史,考證異同,辨析是非,方不為官書所囿。
臺人素祀天后,信仰極深,稱之曰「媽祖婆」。曩在滬上,見中華新報曾以「社會黨」三字徵對,無有應者。擬以戰國策之「君王后」對之,頗嫌未妥。及今思之,以「媽祖婆」對「君王后」較為工整。莊生所謂周遍咸三者,名異而實同也。
黃君茂生過訪,謂疇昔之夜,偶赴友人之宴,席上有妓曰「烏肉」,其名雖俗,其色頗佳。酒間乞余撰聯,旦欲以名冠首。余戲書兩句,未諗可否?聯云:烏衣子弟偏憐汝,肉食鬚眉總愧卿。余曰:上句是紈褲兒本色,下句則今日所謂紳士者無容身地矣。
臺灣詩學雖盛,而閨秀能詩者尚少。詩薈發刊以來,其寄稿者有王女士香禪、李女士如月、余女士芬蘭,清詞麗句,傳播騷壇。今則又有黃女士金川。女士臺南人,年十九,初學吟哦,雛鳳聲清,已非凡鳥。若更加閱歷,其造就未可量也。
十數年前,聞洪女士浣翠之名,而讀其詩,語多淒怨。今則一洗俗調,無語不香,有詞皆秀。然後知詩之有關於境遇也。女士稻江人,曾學書於杜逢時先生,亦能篆刻。現居臺中,潛心詩學,又得陳沁園先生之指導,故其錦囊時貯佳句,乃以近作惠寄詩薈。頌椒詠絮,巾幗多才。諸女士之掞藻揚芬,當與藝苑文人爭光壇坫矣。
臺北籌建聖廟,卜地大龍峒,坐大屯而朝文山,經以十月八日舉行定礎之禮。方今文教衰頹,彝倫攸斁,異說紛紜,人心靡定,苟得闡明大道,示其指歸,以此為講學之地,其有稗於修齊治平之術者多矣。
三十年來,漢學衰頹,至今已極;使非各吟社為之維持,則已不堪設想。唯各吟社之提倡,注重乎詩。夫詩為文學之一,苟欲作詩,必須讀書。如乘此時而提倡之,使人人皆知讀書之樂,漢學之興,可以豫卜。
草山溫泉,名聞內外,以浴之者可以爽精神而袪疾病也。然溫泉雖佳,遠方難致。張君耀庭乃取發源之磺油,製之成塊,色白如粉,以供洗澡,名曰湯花。余謂湯花二字極雅,可作詩料,他日當為一詠。
南社之設,已經廿稔,社友亦多零落。余擬先輯陳瘦痕之詩,次及謝籟軒,二君皆與余同事南報,而稿不全。籟軒之姪星樓許為抄寄。瘦痕無子,其弟又逝,須由報上搜之。聞王炳南所收極多。炳南亦社侶也,未知肯相借否?
星樓亦能詩。年二十九,始攜其子留學東京。或誚其遲,星樓曰;余業成否,雖未可知,而余子可免廢學。閱今十年,星樓竟畢業早稻田大學,其子亦在中學三年。烏乎!人患不好學耳,又患學而不專耳。若星樓者,可以愧少年而不知學者。
稻江葉煉金博士能詩善書,性又倜儻。一日,至大龍峒王慶超家,見廳上新懸竹聯一對,其聯云:『處世有才經百練,讀書無字不千金』,鍊金佯語之曰:此聯繫余屬友人代刻,何以誤致君處?慶超愕然。煉金指其字曰:此非余名乎?慶超知其意,慨然以贈。噫!天下事之湊巧,竟有如此。使聽獄者僅憑證據,能不謬乎?